作者：湯偉 王夢雪（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

　　當地時間8月23日，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五次會晤在南非約翰內斯堡舉行。此次峰會引起世界高度關注，除了金磚機制已成為新興經濟體和全球南方多邊合作的核心平臺外，更在于在世界格局日趨復雜的背景下，金磚國家將向哪個方向發展：是成為類似于G7具有某種地緣政治色彩的俱樂部，還是維護發展中國家經濟利益的不結盟團體，世說紛紜。但無論何種方向，金磚國家正憑借自身結構性動能在世界經濟治理中獲得更大話語權，為全球南方謀求更多福利，已不僅僅是過往世界經濟治理的“補充”，而是呈現出明顯的進階。

　　一、金磚國家讓世界更為“平衡”

　　長期以來都是發達國家主導制定規則，發展中國家被動參與，呈現出明顯的垂直等級制度。冷戰結束之后，部分南方國家積極適應全球化戰略，依托其各自的資源稟賦和比較優勢積極嵌入到全球價值鏈，從世界市場獲取更多的市場、技術和機會發展，取得明顯成效，被稱為“新興經濟體”。新興經濟體快速的城市化和工業化改變著世界力量對比，GDP占全球總量從1980年的24.3%增加至2020年的40.6%，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達80%。2013年到2021年僅中國對世界經濟增長的平均貢獻率為38.6%，超過G7總和。與此相對，歐美對世界經濟的貢獻則明顯衰退。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計，2023年約93%的發達經濟體增速將放緩。美國經濟增速將從2022年2.1%持續下降至1%。

　　力量對比發生變化，新興經濟體演化為三類國家：第一類，上游的資源供應國，譬如沙特阿拉伯、俄羅斯等國；第二類，從事可替代性較強加工業的生產國，譬如印度、印度尼西亞、菲律賓、土耳其等。他們通過技術轉移生產要素重組、中間產品進口等機制顯著提升自身勞動生產率，實現經濟快速成長；第三類是中國，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后，逐漸取代日本成為亞洲區域生產中心，推動全球供應鏈從美、歐、日三大中心，轉向了中、美、歐。可以說，在金磚國家和新興經濟體共同努力下，以傳統的西方主導控制約束發展中國家為本質特征的國際分工體系向歐美西方、資源國、生產國、中國多方共管政治經濟循環轉型，每一環節不同國家占據與自身實力相適應的控制力和話語權。在這個大循環形成過程中，金磚國家呈現出一些共同的特征，譬如：官方和民間兩方面都制定了促進增長的議程，積極投資提高生產力；對政策創新異常敏銳，并愿意將全球宏觀經濟的流行做法納入當地環境；利用比較優勢，引入必要的技術，以較低成本入手持續推進增長。持之以恒的努力，金磚國家在部分領域、部分環節實現全球價值鏈的突破，并培育出若干具有較強話語權的“鏈主”、制度規則和價值捕捉能力；給其他南方國家提供參考和示范，以及緩沖和替代選擇。傳統的全球南方和歐美因為產業鏈、價值鏈、貿易和資本雙向閉環環流轉變為發展中國家、金磚國家和歐美三邊的環流情形，金磚國家事實上幫助其余南方國家與歐美經濟進行更平衡的對接。甚至非洲過度依賴與原宗主國之間縱向關系的局面正在改變，內循環日益增強，歐美長期主導的等級式的全球經濟治理結構被部分突破。此次南非邀請了所有的非洲國家參會得到積極響應就說明了這一點。

　　二、金磚機制成為全球南方聯合自強的核心平臺

　　金磚國家作為全球南方的代表，取得重大發展成果，但是與歐美相比，仍有不足。首先，價值鏈角度，歐美依舊作為“鏈主”以技術專利、市場規則以及購買力等方式處于價值鏈中心，這一位置導致上游資源供給國和下游的生產國很容易受到世界經濟和金融周期的影響。順周期時出口增速，貿易部門、國內投資和全要素生產率上升；逆周期時外部環境明顯惡化，投資減少、市場蕭條、財政惡化。2022年美國退出量化寬松政策后，美元指數上漲、跨境資本從南方國家大量流出。南方國家債務成本不斷抬升；世界市場衍生系統性風險。其次，產業鏈碎片化風險。歐美國家的發展相對減緩，對外政策從原先“開明自利”逐步轉型為“自私自利”，不斷要求重新修訂國際規則。貿易投資規則由“普惠型”，轉向“高標準”“公平性”“對等性”，并將勞工、氣候環境、知識產權、國有企業等結構性議題植入到規則制定。世界貿易組織也被各種雙邊和多邊的區域貿易規則所架空。訂立新型貿易協定的國家將傾向于選擇與已締約國家進行貿易往來，而“原產地規則”對利用來源于非成員國的原材料的出口存在限制。這樣產業鏈碎片化風險日益突出。再次，歐美正基于地緣政治邏輯和意識形態競爭對高端制造業進行布局，清潔能源、數字經濟、半導體、醫藥和其他高精尖技術等等，通過超量補貼以誘導全球產業鏈的鏈主改變投資決策。世界各國的產業協同逐步被扭曲。哈佛大學經濟學家丹尼·羅德里克（Dani Rodrik）認為，非洲、拉美等全球南方國家正“過早去工業化”。這一背景下，南方國家迫切需要解決方案。

　　此次金磚峰會以“金磚與非洲：深化伙伴關系，促進彼此增長，實現可持續發展，加強包容性多邊主義”為題，在數字經濟、供應鏈、支持多邊貿易體制、重大經貿議題協調等方面達成了重要合作成果，應該說對上述全球南方普遍關心的問題都有正面回應。譬如《金磚國家關于加強多邊貿易體制和世貿組織改革的聲明》明確支持以世貿組織為核心的多邊貿易體制，并譴責歐美國家碳邊境調節機制、稅收激勵等單邊和歧視性措施導致的供應鏈碎片化。還譬如，金磚國家在基礎設施投融資、新開發銀行等方面達成重要合作成果，正著力推動在基礎設施投融資領域政府與社會資本合作的規范發展，給予成員國重大戰略足夠支持。新開發銀行批準了98個項目，貸款總額超過330億美元，顯著促進了成員國的債務緩解以及可持續發展。正是看到金磚機制在核心發展問題上的關鍵能力，吸引其他新興經濟體紛紛愿意加入。目前超40個國家表達意愿，其中23國已提交申請，阿根廷、沙特和伊朗則有望成為首批新成員。

　　三、金磚力量正成為世界秩序穩定的關鍵

　　世界格局之所以穩定，關鍵在于大家都愿意遵守開放包容的國際規則。歐美獲得國際規則最大收益，全球南方則獲得對資源、市場可預見準入機會。然而百年變局下，地緣政治回歸、軍事沖突不斷，新興議題也層出不窮，舊的國際規則不斷被解構，新的無法建立。世界向何處去，金磚國家也需要給出自己的答案。首先，結伴不結盟，主張開放包容。目前個別國家看到新興經濟體的不斷成長，不甘心失去霸權地位和國際體系主導權，不斷擴大軍事同盟，甚至用軍事安全的辦法搞“脫鉤斷鏈”擠壓別國發展和安全空間。這一背景下，金磚國家明確予以反對，明確主張遵循國際法，特別是《聯合國憲章》，尊重并考慮所有參與者的利益（合理關切），同時不斷推動增加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全球事務中的代表性和發言權，為全球治理注入更多民主和包容的元素。事實上，針對烏克蘭危機，金磚國家秉承了相對一致的外交立場，不斷為危機降級與和平解決斡旋、尋找出路。其次，主張從“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角度對紛繁復雜的多重危機進行綜合施策。根據聯合國開發計劃署《人文發展指數報告》，新冠疫情已使人類發展指數倒退至2016年水平，大部分可持續發展進程均被逆轉。烏克蘭危機、美元通貨膨脹更使全球經濟形勢逆轉，許多國家進入專注基本需求的“生存模式”。此外，糧食能源、經濟金融、公共衛生、氣候變化、地緣政治等多重風險還相互疊加，人類社會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面對晦暗不明的世界局勢，金磚國家反復強調世界秩序的穩定需要發達國家承擔自己的責任，并對新興經濟體發展權及政策空間予以足夠尊重。同時，金磚國家又從團結的精神出發構建高質量伙伴關系，在不同領域構建針對性政策框架，以“金磚+”協調引領“全球南方”。此次南非邀請所有非洲國家及其他“全球南方”國家領導人出席“金磚—非洲”會議和“金磚+”對話會，表達的就是，這不僅僅是幾個主要新興經濟體的論壇，還是整個全球南方對世界秩序的愿景。從這個意義上講，金磚國家不僅不是世界秩序的顛覆性力量，更是在世界秩序被少數國家破壞的同時起到了建設性的關鍵支撐。

　　從金磚國家本身的力量分布、世界經濟中的角色，和對世界秩序的愿景，都可以發現，金磚機制正從以往世界經濟的補充性、局限于發展中國家的協調性角色進階為關鍵支撐、核心平臺，并且從協調引領“全球南方”的群體性崛起成長為表達世界秩序愿景、解決當下世界秩序核心議題的重要平臺。